湖南人好吃檳榔,獨步海內(nèi)。臺灣人好吃檳榔,聞名海外。臺灣可植檳榔樹,故多吃未熟之前的檳榔果——青子。湖南限于氣候,不宜種植,故多吃熟制檳榔。海南也是檳榔主要產(chǎn)地,但是據(jù)說,南部吃,北部不吃,而吃的多是當(dāng)?shù)赝林瑵h人不與焉。那么,民眾視檳榔為日常習(xí)見之物、甚至“不可一日無此君”的省份也就湘、臺兩地。但是,歷史上“檳榔族”的分布之地,要比今天廣闊得多。
關(guān)于檳榔,有據(jù)可查的記載最早出現(xiàn)在公元前900年左右。古印度詩人馬哥的詩里記載了訖哩史那王(Krishna,印度神話中護持神昆濕奴Vishnu第八化身之有名印度神)所率領(lǐng)的士兵飲用棷汁和嚼檳榔子的情景。檳榔產(chǎn)地分布,可以根據(jù)利特理(Ridley,1925)報告,稱檳榔種植之地理北限包括廣東、廈門、臺灣和小笠原群島(BoninIslands),西限為非洲之東印度洋中之索哥德拉島(SocotraIsland)、馬達加斯加和東非,東限到中央太平洋和斐濟群島(FijiIslands),可知栽培之廣普及熱帶地區(qū)。而印度則是世界第一大檳榔產(chǎn)出國,據(jù)印度中央檳榔委員會報告稱,1956年印度之檳榔栽培面積高達2,161,500公頃,年產(chǎn)量多達21,760,000Maunds(Maund,印度計量單位,其重量因地而異,但法定等于37.327公斤),相當(dāng)于八十多萬噸。
檳榔流入中國,在西漢年間。漢武帝元封元年(公元前110年),設(shè)置南海、交趾、日南等九郡,其中就包括海南、越南這兩個檳榔產(chǎn)地。特產(chǎn)都要上貢,可以相信,南北朝時期檳榔之廣泛流行,濫觴于此。檳榔作為貢品,傳送到宮中,于是在司馬相如的《上林賦》,第一次出現(xiàn)檳榔的身影。他寫道:“留落胥余,仁頻并閭”;留落、胥余都是類于棕檳的樹名。仁頻(頻音賓),就是今天說的檳榔樹,并閭則是棕樹。這個意象,在左思的《吳都賦》里,便發(fā)揮成:“檳榔無柯,椰葉無陰”。同時,我們可以從史書里找出很多南海小國有關(guān)檳榔的記載。例如:扶南“有甘蔗、諸蔗、安石榴及橘,多檳榔,鳥獸如中國”,永明二年(484年)上表稱臣,末附貢品名單,就包括“瑇瑁檳榔柈一枚”,也就是一個玳瑁作的檳榔盤(《南齊書》卷五十八《東南夷?扶南》)。
而干陁利國的檳榔,則“特精好,為諸國之極”(《梁書》卷五十四《諸夷?干陁利國》)。
他們“四時皆食生菜,以檳榔汁為酒”(《舊唐書》卷一百九十七《南蠻?林邑國》),“皆非麴麥所醞,飲之亦醉”(《宋史》卷四百八十九《外國五?三佛齊》)。比起不勝酒力的以茶當(dāng)酒,別饒風(fēng)味。
檳榔在當(dāng)?shù)仉m是常見物事,可也被當(dāng)作婚嫁大事的隨禮,“凡嫁娶,納檳榔為禮,多至二百盤”(《新唐書》卷二百二十二《南蠻下?哥羅拘蔞蜜》),具體的次序則是:“婚聘之資:先以椰子酒,檳榔次之,指環(huán)又次之,然后以吉貝布,或量出金銀成其禮”(《宋史》卷四百八十九《外國五?勃泥》)。
平時饗客,亦多用之;在真臘,“客至,屑檳榔、龍腦、香蛤以進”,(同上)“以檳榔相遺,此風(fēng)俗待賓之厚意也”。(《宋史》卷四百八十八《外國四?交址》)
國王出巡,檳榔也是儀仗之一,“出乘象,則繡女執(zhí)衣履、刀劍及檳榔盤以從”(《明史》卷三百二十三《外國四?文郎馬神》)。
而文化事業(yè),也少不了檳榔的功勞,“緬國為西南夷,其文字進上者,用金葉寫之,次用紙,又次用檳榔葉”(《元史》卷二百十《外夷三?緬國》)。佛家弟子,貝葉寫經(jīng);南海諸王,檳葉上表。一出手都是芬芳滿室,難怪這兩種寶貝都能順利傳入,流衍中土。
至于中國史籍中對檳榔進行詳細介紹,最早則見于楊孚《異物志》。楊孚,漢和帝時(89-105年)人,賈思勰《齊民要術(shù)》引其書曰:
“檳榔,若筍竹生竿,種之精硬,引莖直上,不生枝葉,其狀若柱。其顛近上未五六尺間,洪洪腫起若瘣焉。因坼裂,出若黍穗,無花而為實,大如桃李。又生棘針,重累其下,所以衛(wèi)其實也。剖其上皮,煮其膚,熟而貫之,硬如干棗。以扶留、古賁灰并食,下氣及宿食、白蟲,消谷。飲啖設(shè)為口實”;不但描述了檳榔樹的形狀,還介紹了藥用和吃法?!胺N之精硬”費解,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卷三一:“初生若筍竿,積硬引莖直上”,則是積久堅硬的意思?!捌势渖掀ぃ笃淠w,熟而貫之”者,可以參見《太平御覽》卷九七一引《云南記》:“云南有大腹檳榔,剖之為四片者,以竹串穿之,陰干則可久?!?;好像那時候的吃法有煮制和陰干兩種,煮制和今天湖南吃法相似,陰干之法,則似失傳。扶留與蓽茇,都是宜于熱帶種植的胡椒科植物,扶留比蓽茇能耐低溫。南洋諸島與印度支那半島,幾于家家種之。其花與莖葉皆具辛芬,供嚼食檳榔及調(diào)味用。今海南島有野生者,土著呼之為grum,見胡先骕等著之《廣東植物圖志》。“古賁灰”者,《齊民要術(shù)》引《蜀記》曰:“又有蛤,名古賁,生水中,用燒以為灰,曰牡犡粉,先以檳榔著口中,又取扶留藤長一寸,古賁灰少許,同嚼之,除胸中惡氣”。至于“下氣及宿食、白蟲,消谷”,則是檳榔的藥用功效,因為檳榔含有多種生物堿,果實(今日所謂檳榔芯)可用為健胃劑、驅(qū)蟲藥,尤以治療豬肉絳蟲最有效果。皮(今日所謂檳榔花)則有治腹脹、消水腫等藥效,此外,檳榔還是臨床上治腳氣的要藥。南方古來為瘴癘之鄉(xiāng),所謂瘴癘,無非就是各種寄生蟲、毒素在濕熱天氣下共同作用的結(jié)果,檳榔擁有這么多功效,自然成為瓊、粵諸地人民日常衛(wèi)生健體的首要副食,李開先所謂:“人言捉象還須象,療瘴檳榔出瘴鄉(xiāng)”(《中麓閑居集》卷三《江南倭夷作亂殺傷山東民兵》),正是這個意思。
檳榔吃法,具體而微,一旦分化為今日湘、臺南北兩派,則各有師承,俱遵古法?!赌戏讲菸餇睢吩唬骸皺壚?,三月花色,仍連著實,實大如卵。十二月熟,其色黃;剝其子,肥強可不食,唯種作子。青其子,并殼取實曝干之,以扶留藤、古賁灰合食之,食之即滑美。亦可生食,最快好”;“并殼取實曝干之,以扶留藤、古賁灰合食之”,這是湖南吃法;“亦可生食,最快好”,這是臺灣吃法。湖南熟制檳榔,最初也是不得已為之,《圖經(jīng)本草》:“其實春生,至夏乃熟。然其肉極易爛,欲收之,皆先以灰汁煮熟,仍火焙熏干,始堪停久”。湖南也是“瘴鄉(xiāng)”,雖然不易種植,群眾依然需要“療瘴”的檳榔,所以就發(fā)明了“灰汁煮熟”、“火焙熏干”的“停久”之法。只是本意為長久貯存而已,孰料到了今天,推陳出新,竟衍生出五花八門各類吃法,“飲啖設(shè)為口實”成為主流,驅(qū)蟲御瘴淪為附庸,這就是古人不可預(yù)料的了。
南北朝時期,檳榔流行于長江流域,從南方人民的保健食品一變而為北方貴族的高級休閑食品。朝廷用來賞賜(梁王僧孺《謝賜于陀利所獻檳榔啟》),宴會設(shè)為佳薦(沈約《竹檳榔盤》詩:幸承歡醑余,寧辭嘉宴畢),戚友相互饋遺,喪葬引為供品,伴隨著世人的生老病死,發(fā)生很多有趣的故事。
我們先來看一段“煽情”的描述。東晉人俞益期《與韓康伯箋》寫道:“檳榔,信南游之可觀:子既非常,木亦特奇,大者三圍,高者九丈。葉聚樹端,房構(gòu)葉下,華秀房中,子結(jié)房外。其擢穗似黍,其綴實似谷。其皮似桐而厚,其節(jié)似竹而穊。其內(nèi)空,其外勁,其屈如覆虹,其申如縋繩。本不大,末不小,上不傾,下不斜。調(diào)直亭亭,千百若一。步其林則寥朗,庇其蔭則蕭條,信可以長吟、可以遠想矣。性不耐霜,不得北植,必當(dāng)遐樹海南;遼然萬里,弗遇長者之目,自令人恨深”;這是實地考察,見“檳”風(fēng)海韻,引發(fā)長吟遠想的思致。而生前嗜好此物,臨死前不克償愿,由之牽扯出一段孝子故事,則有任氏父子的佳話。曾經(jīng)對梁武帝蕭衍笑稱“我若登三事,當(dāng)以卿為騎兵”的任昉,不但自己愛吃檳榔,他的父親任遙也是“性重檳榔,以為常餌”的癮君子?!芭R終嘗求之,剖百許口,不得好者”,當(dāng)時失望之情,千年以后,我們這些檳榔族當(dāng)能揣測,所以任昉“深以為恨,遂終身不嘗檳榔”。檳榔為癮之厲,曾不遜于煙酒,而能說不嚼就不嚼,任彥升之至孝動天,不為虛飾可知矣。所以,《南史》說他守墓,“哭泣之地,草為不生”,我就堅信是事實,絕對不是封建迷信。
任昉畢竟是窮苦出身,所以老父臨終欲得一口好窠子而不遂,至引為終身憾事,貴為國戚皇親的豫章文獻王蕭嶷就沒有這個遺憾。齊武帝永明十年(492年),他對兩個兒子交待遺言,先是一通“勤學(xué)行,守基業(yè),治閨庭,尚閑素”的訓(xùn)誡,然后提到治喪,“三日施靈,唯香火、盤水、盂飯、酒脯、檳榔而已。朔望菜食一盤,加以甘果,此外悉省。葬后除靈,可施吾常所乘輿扇傘。朔望時節(jié),席地香火、盤水、酒脯、盂飯、檳榔便足”(《南齊書》),一切簡省,唯獨心愛的檳榔舍棄不下,初一十五,聊作牙祭。
劉穆之后來功績顯赫,哀榮無兩,但是出身貧苦,有吃“軟飯”之嫌,“好往妻兄家乞食,多見辱,不以為恥”。他老婆是江嗣的女兒,“甚明識,每禁不令往江氏”。某次,江府大開“啪嘀”,老婆“屬令勿來”,劉穆之不聽勸告,抗不住餓,還是去了。“食畢求檳榔。江氏兄弟戲之曰:‘檳榔消食,君乃常饑,何忽須此?’”老婆很生氣,“截發(fā)市肴饌,為其兄弟以餉穆之”,掙完面子之后,從此拒絕履行婚姻義務(wù)(“自此不對穆之梳沐”)。檳榔之癮,有至于此者。后來穆之發(fā)達了,準(zhǔn)備幫襯舅子們一把,老婆“泣而稽顙以致謝”,他倒是不計前嫌,頗有做大事的風(fēng)范,說:“本不匿怨,無所致憂?!钡?,醉飽之余,他特地“令廚人以金柈貯檳榔一斛以進之”(南史),隱約有點調(diào)侃的意思。不知江家兄弟當(dāng)時的臉紅,是吃了檳榔的緣故,還是悔恨的慚顏。幾百年后,李白感時自傷,還要拿這件事進行自我排解:“何時黃金盤,一斛薦檳榔”(《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(wèi)尉張卿》)。